荒田

【谢乐】暮雪长歌01-05

01

 

寒露江南阴冷潮湿,如今一场初雪,江陵一带的日子更加难捱。最受苦的大概算是山中村落,道路结冰,门扉染霜,在屋中呼口气都能看见明显的白雾。虽然也可用暖炉取暖,可烧了碳,便需得通风,这一来二去的,不过是杯水车薪的功夫。于是,一封字迹蹩脚的长笺辗转千里,穿过层层风雪,将大偃师谢衣从纪山请出。

 

事急从权。官道平整却曲折,于是大偃师决定择小径而行,而山路崎岖,山精树怪总是与他不期而遇,倒是也费了些时间。就这么匆匆忙忙一路跋涉,直到细雪变成了柳絮,他冻僵的双手才恢复了几分知觉。而周遭不合常理地温暖起来。

 

他转身回望,身后分明是一条繁花盛开的篱笆小路,他衣摆带风,卷起一小圈浅粉色的桃花,夹着暗香,最终落在他沾着雪水的靴尖上。

 

哎。他无奈轻叹一声。心道恐是入了幻境。

 

这里春意盎然,再往深处便是农田,作物,家禽,屋舍。屋舍门窗大敞,从窗口望去,堆满了各种奇巧的偃甲。无疑这里的主人也是精通偃术。窗框上摆着一只木质小鸟,谢衣将它拿在手中,眉宇间染上几分惊讶。它看起来似乎有些年头了,即使有很多次翻新痕迹,也盖不住身上被岁月腐蚀的残损。唯独羽翼还丰满,不仔细看,依旧是栩栩如生的模样。

 

“倒是有趣,”谢衣轻轻将偃甲鸟放回原处,嘴角浮起一丝清浅的笑意。

 

虽然一屋子木头玩具对他来说吸引至极,然而毕竟有要事在身,再者说主人不在,他也不好随意赏玩。于是他只在门口匆匆一眼,便退了出去。

 

整个仙居都充满了勃勃生机,却连半个人影也不曾有。后院水汽一路蔓延而来,流动着柔软的温暖。

 

谢衣沿着蜿蜒的桃花小径绕过去查看,果然发现一处温泉。他沉思片刻,走了过去。鬼使神差地,他挽起袖子,想去碰一碰这平静的水面。

 

手背早就被冻透,触水的一刹那,他竟有种被灼伤的错觉。

 

很痛。

 

哗——

 

似乎是有什么东西落入水中。

 

“唔……”

 

有人。透过氤氲的水汽,谢衣看见有确实是有个人在池中。只是他发鬓雪白,几乎隐没在雾气之中。那人将头搭在温泉池沿上,已然睡了过去。现下偏了偏头,额前的手巾便掉入池中。

 

“……”他扶了扶额角。

 

他赶忙向那人走去,蹲下身想将人叫醒,然而当他看到那张脸,却再次愣住了。

 

居然是个少年。

 

少年高鼻深目,有种不似中原人的俊美。然而现在他纤长雪白的睫毛上凝结了水汽,英气便被削减许多,平添了几分忧郁。

 

少年在一片氤氲中睁开了眼,神色茫然。他定定看着眼前的人,然后慢慢抬起手,在那人脸侧虚虚拂过,仿佛是不敢确定,又似乎并不想真的碰到他。

 

“……是你?”这一句末了带着些疑惑,尾音上扬,在一片水汽中,显得不太真切。

 

谢衣几不可查地皱了皱眉,轻轻抬手揉了揉眉心。这少年似乎认得他,而他脑海中却并没有半分印象。

 

他干脆掀起衣摆坐在池边,双手交叉撑着膝盖,垂目问那少年道:“公子是否认错了人?”

 

“也不能这么说……”少年恍恍惚惚地叹息一声:“太久了……我也快要记不清了……”他像是没睡醒,缓缓闭上眼睛,像是在思考。

 

“……”更奇怪了。

 

清淡的气息袭来,像是松木和雨水,又透出几分莫名其妙的缠绵旖旎。那少年忽然靠近,几乎碰到了谢衣的鼻尖。

 

谢衣何等敏锐,几乎是本能地退开,便错过一句极为短暂的喃喃细语。 

 

似乎是一个称呼?等他再问,少年便只是摇摇头不肯再说了。

 

“我叫乐无异。嗯……居职还私,两者无异的无异。”

 

少年挠了挠头,有些傻气,却又有种与之矛盾的清冷和美丽。谢衣觉得有趣,轻轻笑道:“在下姓谢,名衣,现在赶着去江陵。如果不介意,能告诉在下如何走出这幻境吗?”

 

少年转过身,睁大了眼睛茫茫然看着他:“你……你要走啊? 去……江陵?”

 

谢衣点头道:“是,要去做偃甲,救人。”

 

天下人极少知道偃甲,而偃师的数量也极少。本以为乐无异会关心这“偃甲”二字,却没想到少年微微皱起眉,抬首问他:“江陵……江陵?能带我一起去吗?”

 

谢衣饶有兴趣地前倾身体,托着下巴看着他:“你也要去江陵?”

 

“嗯。“少年垂目,轻声道:“不如一同去吧。路上也有个照应。况且要做偃甲,带着一身材料很麻烦的。这处仙居是一方须弥天地,可以将材料存放在此地,到了用时再取出,岂不方便许多?”

 

谢衣看着他琥珀色的眼睛,偏头笑着沉吟半晌,最终点点头:“如此便多谢了。那,便劳烦无异与我同行了。”

 

少年长长呼出一口气,终于放松下来。他随便披上了外衣,带着谢衣满仙居转悠。他的头发还在滴水,仙居中的小动物纷纷嫌弃地避开他们。

 

“看,这些都是我平时收集的材料,还挺多的,乱七八糟就堆在这里了,你需要就拿去用好了。”少年带他走过刚才经过的屋舍:“这里是书房,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是我自己研究的图纸。”

 

确实是一点没有添油加醋的“乱七八糟”啊,谢衣暗自点头。刚才从窗外不曾看得分明,进来后才发现,这屋中光是摊了一滴乱七八糟的图纸不说,材料和做了一半的偃甲也是杂乱无章地堆叠在一起。然而书房的另一半,却像是楚河汉界一般分明。那边得书架上工工整整摆放着些许书卷,半点灰尘也不曾落。书架旁放着几口大箱子,外面以强大的灵力封存起来,其中存放了什么不得而知。乐无异似乎刻意略过了这里,径直带他将装着偃甲材料的行李放在了隔壁的屋子里。

 

“好啦。”无异回身浅浅一笑,“大概便是这样了。只要记住口诀,便可以自由出入了。”

 

谢衣点头道:“好。那事不宜迟,我们这便一同出去,快些赶路吧。”

 

“这……”乐无异挠了挠头,似乎有些为难。“我不太方便出去……“他抬起头,局促地瞄了谢衣一眼,嗫喏道:“你带着这画卷一同走吧……”

 

说罢,浅蓝的身影消散不见,一回神,谢衣便又是形单影只伫立在风雪中。唯一的不同,便是手中真的多了一副画卷。

 

“……”

 

凛冽的北风猛然灌进衣领,他打了个寒颤,无语地看着这卷轴半晌。

 

他勾了勾嘴角道:“你小子倒是很机智啊……”

 

 

02

 

自从下界以来,谢衣一直踽踽独行。新朋友倒也不是没有,但同伴二字对他而言却是十分新鲜。虽然这位同伴喜欢终日呆在画中,却还是和孤身一人略有不同。

 

到达江陵,已是过了半月有余。纯朴的村民们哆哆嗦嗦把谢大师迎回家中,又是好一番寒暄。谢衣被强行拉着吃了丰盛的晚餐,末了再三推辞了村民的敬酒,才趁着最后一点光完成了测绘。

 

村落不大,横竖不过十里上下,若是做一个蒸汽炉供暖倒不失为一个好主意。难便难在这村子是依山而建,坡度虽称不上陡峭,但在管道衔接上必然还是会出现问题。若是缺乏维护,长远来看仍然隐患重重。

 

谢大师一时半刻也想不到什么一劳永逸的法子。左右是已经入夜,也只能到此为止。于是他歪着脑袋想了想,一甩衣摆,干脆就地坐下来歇歇。

 

今晚夜空晴朗,一轮极细的弦月悬在空中,散发着幽幽的光晕。家长里短的嘈杂声很遥远,袅袅炊烟早已隐没在蔓延的夜色中,辨不分明了。

 

没有什么星星。

 

他远远望去,明亮的烛光烛火从家家户户的窗户中透出,莫名温暖。

 

于是他脱下手套,稍微活动手指。刚才它们冻得僵硬,几乎失去知觉,而这会儿又烫得像要烧起来。是那日碰到温泉水一样灼热的痛楚。

 

他想,是不是被神血灼烧就是这样的感觉? 恐怕还要更痛上千百倍吧。抬起头,月亮很远,在月华之下,人与蝼蚁其实并无分别。

 

安静地坐了许久,他终于笑了笑,起身要走。然而摸到身边的卷轴,心中那一块怅然若失的空缺,似乎就忽然被填上了一点点。他抿了抿唇,再次坐了下来。

 

“乐公子。”他轻轻敲了敲画卷,“这山上的灯火很美,你不想看看吗?”

 

画卷安安静静,仿佛这个在寒夜中自言自语的人是个疯子。可疯子并不在意,他满不在意地转过头,继续看着远处,喃喃道:“你不想出来,我可以描述给你听。”

 

“……”乐无异撩起衣摆,干脆也在他身边坐下来。“出来一时半刻也不打紧……”

 

谢衣转头揶揄地看着他。

 

少年的刘海和睫毛都有些太长了,掩在苍白的皮肤上,笑起来都显得有些伤感。谢衣见他这副模样,忽然失了调侃他的心思。

 

算了,就算之前是诓我的,我也不和你计较。虽然这么想着,谢衣还是有些担心地开口问他:“乐公子之前不能出来,可是因为畏寒?”

 

乐无异摇摇头:“倒也不是怕冷,只是我身上的灵力……”他轻笑一声:“也没什么打紧的,这灯有什么好看的?稀稀落落,也不怎么热闹。”

 

“并不需多热闹。”谢衣轻声道:“有这样一个角落,平平安安地生活,不是很好吗?”

 

乐无异歪头:“是吗?真想带你看看我家那边的灯火,要比这里壮观许多。”

 

“无异的家在哪里?”

 

“长安。”

 

“人间帝都,当最是繁华。可惜我还不曾去过。”谢衣这一句语气悠长。他是极其喜欢这三千红尘的,只是太多东西还不曾有缘得见,他也并没有拥有许多时间。

 

乐无异仰起头,看着现在这一弯悬于天际的弦月:“人间最美,长安夜雪,真想再看一看啊。”

 

提到长安,乐无异挂起一层温柔的笑意,话也多了起来:“在那边,我有一个严厉又漂亮的娘,我一犯错,她就要把我吊起来挠脚心。都是我爹帮我求情。家里还养了只黄色的小猫,叫肉包。胖得都变形了。我还有个小妹子,叫无双,特别可爱,就是太粘人了,走哪儿跟哪儿,一不带着就哭,哭得我都头疼了。嗯……还有个挺浮夸的哥哥。烦人是挺烦人的,但是对我很好。对了,我还有一群威武霸气的朋友,闻人就很能打,是个女将军。还有夷则就更厉害了!呃……不过都是很久之前的事啦……”

 

一个家在长安,有父母家人,亲朋好友的人,却久居画中不愿出来,这岂不是太奇怪了。谢衣意味不明地看着他,问道:“很久是多久?”

 

乐无异:“记不得了……”他挠了挠头,“也没什么要紧的。”

 

终究是别人的事。谢衣虽然好奇,却并没有再追问,两人静静想起各自的往事来。细碎的冰花渐渐飘洒下来,落在他们肩头。

 

又下雪了。夜色深沉,灯火慢慢熄灭,整个村落就要陷入安眠。灯火阑珊处,遍寻不着的人坐在身边,一切都这么不真实。乐无异恍惚地盯着谢衣看了一会儿。

 

“怎么了?”察觉到他的目光,谢衣轻声问道。

 

“没什么,很晚了,早点睡吧,呃……阿衣?”乐无异的语气带着试探,落在谢衣耳中,甚至觉得有些可爱了。

 

“嗯,晚安。”他语带笑意地答道。

 

语罢,浅蓝色的身影便消失在画卷中。清冷的月光下,依稀可见画卷上有几行小字,似乎是谁在这里题了一首诗。

 

江南海北长相忆,浅水深山独掩扉。重见太平身已老,桃源久住不能归。

 

诗句下面似乎还有落印,而印的是什么,已经看不清了。

 

呵。桃源久住不能归。他轻叹一声。世上究竟有多少人独守这长夜漫漫,空思这远道绵绵啊……

 

03

 

清晨的阳光细细碎碎洒雪地上。风一吹,积雪从树枝上掉落,正巧落在冒着热气的米汤里。

 

绿衣少女轻呼一声,脚步一顿。然后她歪着脑袋想了想,好像也没什么大碍,于是她欢欢喜喜地,放心地去敲了敲谢大师的房门。

 

“谢大师,你醒了吗?”

 

不一会儿,房门便向内打开。

 

“阿竹姑娘早。”

 

虽然是寒冬腊月,但是这个人的笑容却像是三月春风。 昨天不过只见了一面,谢大师竟然记得自己的名字……少女有些受宠若惊,慌慌张张地将装着吃食的碗举去大偃师眼前,垂着脑袋,并不敢看他。

 

“那个……这是村长然我送来的早餐,村里没有什么好东西,我阿娘煮了些粥,谢大师你别嫌弃……”

 

“唔,好香。”谢衣冲她笑了笑,“不过,能麻烦阿竹姑娘再拿一碗吗?”

 

“可以!当然可以!对了,叫我阿竹就好了!”话未说完,姑娘心中恍惚飘过一句谢大师还挺能吃,便兔子似的跑走了。然而待到她拿着满满一大碗白粥回来,屋门掩着,一推便开了,可屋子里的人却不见了。

 

“咦?”

 

阿竹将碗放在木桌上,四下环顾。几案床铺都整整齐齐,一些行李零散地放在椅子上,床头还倒扣着一本未看完的书。她踱步过去,歪着头看了看书名。

 

“酉阳……杂……?杂什么呀?”她辨认了片刻,很快便放弃了。转而被旁边一副散开一小半的画产生了兴趣。这画中风景烟红柳绿的,映着窗外皑皑白雪,煞是好看,她忍不住伸出手……

 

“只喝白粥怎么行?你等等,我去捞些虾米和莲藕,切碎了一起烧一烧,那才真的好吃。”乐无异蓝袍一甩,一副要去做什么了不起的大事的阵仗。

 

谢衣失笑,赶忙拉住他:“哪儿用这么麻烦。你先凑合吃些,中午我再从外面带些菜来给你。”

 

乐无异回头:“倒不用担心我,这仙居中什么都有。若是阿衣你中午得空,不如我做点好吃的等你?”说到此处,他忽然一顿,脸上划过一丝茫然:“只是我还不知道你喜欢吃什么……”

 

“啊!!!!!!”一声尖叫从外面传来,两人均是一惊。糟了。 谢衣连忙跑出去查看情况。果然看见误闯进来的少女气呼呼地蹲在地上,和一只状似猴子的生物打得不可开交。

 

“我的碗!!还我!!”

 

“嗷嗷嗷嗷嗷!”

 

唉。谢衣头疼地捂住了脸。你们这些下界人为什么都不肯按常理出牌。

 

“喂!”蓝袍的少年跟着走出来,不悦地呵斥了猴子一声。

 

听见熟悉的声音,猴子委屈地一缩手,碗落在地上,啪地碎了。

 

“……”少女忧伤地抬起头抱怨道:“我的碗……”

 

“抱歉……”无异将猴子从地上拎起来,放回旁边低矮的树枝上:“这是我养的灵兽,有些顽劣,实在抱歉。”

 

“诶?”看到蓝衣少年,阿竹一愣。

 

“为什么你的头发是白色的?”她小碎步跑过去,停在他身边,伸出手,似乎想摸一摸那如霜雪一般的发丝,然而伸到跟前,却又畏缩地退缩地往回收了收手。乐无异笑了笑,从善如流地低头,阿竹似乎受到鼓励,便大着胆子轻轻用手背碰了碰。发梢一点也不冰冷,还很柔软。然后她脑子一抽,又忍不住摸了摸乐无异的脸。

 

“哇……”阿竹的脸瞬间烧了起来,自己刚才干了什么呀!“对不起……”我只是没有见过这么好看的人……

 

与谢大师的温润清雅不同,少年身上有种难以言明的温柔疏离。阿竹没有看过海,但是她想,这个白发少年真像海上的月亮。他明明笑得这样温暖,却让人毫无来由地感到悲伤。让她不由自主想要对他好一点。如果能说点什么,做些什么,让他开心一点就好了,哪怕就只有那么一点点。

 

然而海上的月亮对这些评价一无所知。左右碗是打了,粥也洒了。此刻,他专心致志地在厨房烧着饭。谢大师在一旁跃跃欲试,然而每次当他想要做些什么时,乐无异的表情总是有些一言难尽,于是他最终只分配到了切切蔬果的任务。

 

谢衣也不枉一代宗师之名,雕出来各种小马,狐狸,兔子形状的食材,逼真的不得了,乐得阿竹大呼小叫根本停不下来。乐无异甚至心情很好地哼起了歌。然而就是这一个没看住,回头便看谢衣大手一挥,在装着桃子块儿的碗中撒了一大勺姜汁。

 

乐无异:“……”

 

阿竹:“我等下不要吃这个……”

 

谢衣:“???”

 

乐无异垂下脑袋,轻叹一声:“算了。一会儿我吃……”

 

谢衣一笑:“够不够?要不要再多做点?”

 

乐无异与阿竹闻言均是一震,顷刻之间一个眼神交流,好歹算是把谢衣支出去摘稻米了。

 

没有了谢衣的厨房,效率果然高了不是一星半点。阿竹看着乐无异掌勺的背影,觉着如果这能遇上这样一个人,长得这么美,性格又好,又能做饭,还会门手艺,哪怕是少年白发,也值得嫁了。可这样的人,又怎么会看上自己呢?

 

“唉。”

 

乐无异听见她叹气,转头问道:“怎么了?”

 

阿竹脸上一红,咬了咬唇。反正左右都是看不上的,问一问又不会少块肉。

 

“乐公子,你有没有中意的人?”

 

乐无异轻轻笑了笑,并未回答,似乎有那么一点茫然,然而就是一瞬间,那神色便隐去,仿佛是错觉。他背过身,继续翻炒着锅里的菜肴。

 

阿竹干脆坐在门槛上,托着腮看着他的背影愣神。

 

看过神仙打架的人多了去了,可有人看过神仙炒菜么?自己这桩遭遇也是没谁了……对了,这莫不是在做梦吧?刚刚好像是在给谢大师送饭来着,怎么莫名其妙变成这样……?他喃喃自语:“不管了。先吃饭再说。这世上有什么能比吃饭重要啊?我就是这么想得开的姑娘。”

 

谢衣此时迈过门槛走进来,低头挡住了她的光,落下一片阴影。阿竹抬头便看见大偃师带着笑意看着她。

 

“阿竹倒是勇敢,为了吃什么都不怕了?”

 

乐无异将最后一个菜摆在桌上,一边布置碗筷一边接话:“是啊,倒让我想起个故人。”

 

他抬头看了看阿竹笑笑:“她也喜欢穿绿衣服。”

 

阿竹歪着头,耿直地说道:“你交朋友,怎么就喜欢绿油油一片的?你是不是特别喜欢绿色啊?”说罢,她起身坐去谢衣身边,扯了扯他的袖子,语重心长地说道:“你要知道,女孩子家穿绿衣服是活泼讨喜,但男孩子的话,一直穿绿,总是不好的……”

 

谢衣一脸茫然地理了理衣襟:“这还有说法?”

 

乐无异:“阿衣,我觉得你还是不问的好……”

 

阿竹:“这种事怎么能不说!阿衣!你要知道,我们这儿啊,男人要是老婆跟人跑了,才会被人说绿了……”

 

谢衣:“可我没有成亲啊。”

 

阿竹恨铁不成钢,气得直跺脚:“防患于未然啊大师!!”

 

乐无异扶额,若是论耿直,不管是自己还是阮妹妹,在这姑娘面前恐怕也是望尘莫及。

 

自打这一顿饭后,阿竹便再不认生,三天两头王桃源仙居跑。嗯,主要还是因为饭菜太好吃。乐无异也不嫌烦,谢衣在外面修偃甲,他便安静地听阿竹给他讲外面的事。尽管不过都是些小山村中的家长里短,可这样有人陪着他说话,却是很久很久没有过了。

 

他甚至教会了阿竹下棋。虽然这姑娘在对弈方面有些天赋,却实在称不上擅长。偶尔耍耍赖,乐无异也便都让着她,这反倒助长了歪风邪气,少女越战越勇,整日在桃园流连,不知归处。

 

 

04

 

随着阿竹的棋艺越来越精湛,谢衣的偃甲暖炉也快要修好了。毕竟曾经造过不少这样的炉子,早就是是熟练工,如今的效率简直可以用神乎其技来形容。

 

阿竹也问过乐无异,怎么不去帮忙?乐无异抿唇一笑落下一子,懒懒道:“他是谁啊,哪儿用得着我帮忙。”然而问他们是不是认识了很久,乐无异却又矢口否认。

 

俗话说得好,这世间唯有险恶小人与八卦少女最为难养,阿竹围着他叽叽喳喳追问个没完,无异略作权衡,即刻摆出微微含笑的高深模样,不可说,不可说。

 

“喂,你不会真的七老八十了吧?”少女噘着嘴抱怨道。

 

乐无异摸了摸下巴:“我可比七老八十还要老一些呢。”

 

阿竹歪着头道:“那岂不是应该叫你一声乐爷爷?”

 

乐无异:“……看到你我简直像是看到了以前那个傻了吧唧的自己,我师父没有掐死我真是算他心胸宽广……”

 

阿竹瞪圆了眼睛:“什么?你还有个师父?”

 

作为回应,乐无异轻轻挑了挑唇角。

 

“你这个人,”阿竹嘟囔,“又不说话了。”

 

一片桃花慢悠悠飘来,落在棋盘上。乐无异垂眸,用指尖轻轻拾起,手腕懒洋洋地搭在额角,仰着头,透过阳光去看花瓣的脉络。一根一根浅红色的线,渐渐隐没在一片粉色几乎透明的薄膜中,手一松,便又不知道飘哪儿去了。只留下阳光落入他眼里,碎成一片一片凌乱的光点。

 

一缕白发搭在他的侧脸,延伸到颈侧,最后隐没在衣领中,而他看着自己空空荡荡的指尖,眼中一片茫茫。

 

也许这幅画面看起来多少有些哀伤,等他回过神,面前的少女已是一脸泪水。

 

“你你你……你怎么啦?”乐无异一惊,手忙脚乱地站起来,用凉凉的手背帮阿竹擦了擦脸。

 

“怎么好端端就哭了?对不起啊,我刚才想事情,一不小心就忘了说话了……”

 

阿竹抽抽搭搭拉住他的袖子,哭得更伤心了。她一边打着哭嗝,一边断断续续地问道:“不……不知道……就是看着你……就觉得好难过……”

 

乐无异望了望天,无语半晌道:“……那还真是对不起啊……”他无语地从袖子中掏出两块儿蜜糖,剥开了塞给少女。

 

阿竹:“你…当我…是…是…呜…小孩子…啊?”

 

乐无异用手撑住脑袋,无奈道:“你本来就是小孩子啊……好了好了,快起来煮饭去了,等下阿衣要回来了。”

 

阿竹:“呜呜呜……”真想做点什么,让他开心,让他高兴。什么都行。

 

十日之后,偃甲炉终于造好。在一片深蓝夜色中,层层叠叠的铁片在谢衣的驱策下,渐渐运转起来。

 

周围没有其他人,只有阿竹睁大眼睛望着这一切,不明白如此冰冷的钢铁如何能制造出这样的温热,也不明白谢大偃师手心如何能透出的那些耀眼的光。

 

“哇……”

 

“嘘。”乐无异轻声道:“不要声张。其他人可未必像你这样胆子大,见了这些怕是要受惊的。”

 

说罢,他回过头,认真地看着前面浅绿色的身影。那个人将灵力仔细地灌入每一节偃甲管道,神色专注,侧脸的线条如此深刻而清晰,却又温柔地不可思议。他的动作行云流水,结出的法阵泛着熟悉的绿色光点,纹路让人怀念。

 

“师父……”夜风中一句几不可闻的细语,很快便散去了。

 

只有身边的阿竹一愣。

 

“诶?诶???什么?”她转头疑惑道:“你是谢大师的徒弟?”

 

乐无异被她这么一喊,恍然回神,戳了戳她的脑袋轻笑:“走啦,小丫头,这么晚了,快回家睡觉去。”

 

此时谢衣也完成了所有工事,走过来摇了摇手中的画卷招呼道:“累不累?回去睡吧。”

 

他唇角弯出好看的弧度,身后一片幽夜苍茫。

 

阿竹回到家中,一头扎进被窝。她感到一层温热的空气包围着她,屋中温暖干燥,是这个冬天以来她第一次能睡得这么舒服的夜晚。然而,此时此刻她却辗转难眠。

 

他们要走了吧。

 

也许是明早,也许是今晚。也许这一觉睡起来,他们就已经不在了。

 

可是还有那么多话没有来得及说啊!少女利落地从床上蹦起来,轻手轻脚带上门,再次跑了出去。

 

隔壁房间的老夫妇点燃烛火,披上衣服。

 

“女儿这是怎么了?这么晚回来,现在这个时候又跑出去?”

 

“哎!”老头长叹一声,捶打床沿:“这成何体统!老头子去看看……”

 

阿竹过来时,谢衣并不在房间。还好,她要找的也并不是他。

 

展开画卷,卷内的世界是同外边世界一样的月色昏沉。阿竹还是一眼就看见了依靠在木屋窗沿的少年。

 

他手中捧着那只小木鸟,歪着头无奈地对着她笑了笑。

 

“你怎么又来了?”

 

阿竹咬了咬嘴唇,抬眼看着他:“你们……是不是要走了?”

 

“嗯。”乐无异点点头,轻轻笑了笑:“你们村子太热情,阿衣怕再喝一轮误了事,不如悄然离去为妙。”

 

少女有些失落,她垂下脑袋,看着自己的足尖。哎呀,还沾着泥点,会不会被他看见?他会不会觉得我邋遢?

 

心思百转千回,最终不过一句最简单的:“那……你们还回来吗?”

 

“谁知道呢?”少年摇摇头,翩然走出院落,摘下一朵白色的不知名的小花,递给阿竹。

 

“不知道还会不会再见,所以趁现在好好告别吧。阿竹,再见。”

 

他轻轻摸了摸少女的头。

 

“可是……”

 

“好了,很晚了,我送你回家。”

 

平铺在桌上的画卷泛起光芒,两个人影忽然出现在屋子门口。互相搀扶的老夫妇见状大骇,不由得大叫起来。

 

“啊!!!!那不是阿竹吗?”

 

“老伴儿,老伴儿啊!!旁边那是谁?是什么鬼怪啊!!”好像骤然间女儿近一段时间的行踪无常都有了合理的解释,妖物作祟!是作祟啊!他们看着泛着光点的图画,露出了恐惧的神色。

 

糟糕。乐无异向前一步,似乎想解释,然而老夫妇根本已经陷入了慌乱的状态,叫骂一阵,蹒跚地跑出门。不一会儿,他们便拿着火把去而复返。

 

老头儿冲阿竹道:“女儿!不要被妖怪迷了心!快到爹这儿来!”说罢,便拿着火把去攻击乐无异。乐无异有些无措地逃开,竟不知如何是好。此时是回去仙居也不行,在这里更是一团混乱。

 

阿竹尖叫着去抢火把:“爹!!娘?!!你们干什么?!”

 

“我烧了这妖怪!让他再祸害好人!”

 

“不是的!不是的!”阿竹慌乱地哭喊,然而并没有任何用处。

 

都是那幅画。

 

老太太为了保护女儿,把心一横,拿过老头儿手中的火把,冲着仙居图便要烧掉它。

 

“啊!!!”

 

阿竹发出撕心裂肺的尖叫!

 

这一番动静不小,不一会儿,村中熄灭的灯火一盏一盏地亮起来。

 

而谢衣房中更是光芒大盛。大偃师神情肃穆,小心翼翼地检查手中画轴,面色阴沉。

 

“抱歉,这是谢某心爱之物,还请大娘手下留情。造成各位诸多不便,是谢某疏忽,如今偃甲造成,谢某便告辞了。”

 

05

 

乐无异静静坐在谢衣身旁,为他递上一壶水。谢衣打开盖子,喝了一口,又将水壶递给他。

 

然而乐无异却没有喝,神色间颇有些凝重。

 

谢衣安慰道:“无异不必在意。世人极少知道偃甲,有时即使知道了,也不能接受,总是心怀恐惧,觉得怪力乱神。因为人的力量如此渺小,而生命又很脆弱。两位老人家爱女心切,你……”他担忧地看了一眼旁边的少年,然而少年脸上没有什么特别的表情,反倒让他有些语塞,半晌才接上话:“你不要怪他们。”

 

“嗯。”乐无异点点头。他想起帮着他们逃跑的少女。阿竹满面泪痕,追着他们的脚步跑了很远。她非常用力地挥手,喊着再见。

 

人世就是如此,有很多事都是时间太短,什么都来不及,最终连一句再见都是匆匆。这终究是缘分二字,半点强求不得。若是非要执迷不悟,也未必会有好结果。 他侧颈,静静看着旁边这个人。

 

却依旧有人不死心,偏偏想要再试试看。

 

真的有意义吗?

 

“无异,”谢衣忽然开口道:“你究竟是什么人呢……又为什么想要跟着我?”

 

“啊?”乐无异一愣,神色惘然:“对不起,这次给你添了很多麻烦吧,阿衣,对不起,我没有想那么多……”

 

“不是。”谢衣打断他,像是怕他想多似的,连语调都轻柔了许多。“我不是在怪你。我只是好奇。”他笑了笑,看进对面那双琥珀色的,迷惑的眼睛里:“你的事隔着重重迷雾,我从不曾看清楚。若说不会好奇,不被你吸引,那便是欺瞒于你。”

 

乐无异摇摇头,微微皱着眉,喃喃道:“可你之前也没有问过……”

 

谢衣坦荡地迎上他的眼神:“之前没有过问,是因为不在意。而现在,我似乎没有办法再把你当做一个萍水相逢的陌路人了。”他轻笑出声,似乎是在自嘲:“烟火朝暮,人间色相,恐怕我也不能例外啊……”

 

“我不明白……好像,不太一样……?”

 

“哪里不一样?”

 

“记忆。”多多少少,还是不太一样的。应该怎么办?乐无异陷入了思考,却不料谢衣话锋一转,云淡风轻地接了一句:“如果是他,会怎么说?”

 

“嗯……师父他,更稳重些,讲话速度也更慢些。”

 

“如此。”

 

乐无异猛然一惊,惊觉被人套出了话。他自知失言,急急回过头去看谢衣,想要从他脸上寻出什么蛛丝马迹,然而谢衣已经转身过去,无从分辨他的思绪。他想解释,发现根本无从开口。于是便陷入一阵诡异的沉默。

 

乐无异也不知如何是好,自顾自地玩了一会袖子。鬼使神差想起师父曾经说过,若是遇到什么过不去的尴尬,就请对方喝酒。他便耿直地转身,将仙居中埋藏多年的酒挖出来一坛。灰头土脸地也没有收拾下自己,掀开了坛子放在谢衣身边。谢衣见他这幅样子,果真一下没了脾气。

 

“你有个师父。”谢衣笑笑:“确实,你偃术如此高明,又怎么会无人引路。当今偃术大师我也几乎都有缘得见,我认识他吗?“

 

“会认识的。”乐无异也跟着笑了笑:“他……和你很像。这酒你喜欢吗?”

 

谢衣端起坛子,灌了一口,问道:“他藏的?”

 

乐无异耿直地点点头:“一直没舍得喝,就这么埋了很多年。”

 

谢衣挑了挑嘴角。倒确实是他所好。如果说选徒儿的眼光,和藏酒的品味,还真的如他所说,很像。

 

“呵,那如今你挖出来给我喝,岂不可惜?”

 

“一样的,没有分别。”语罢,乐无异试探着也端起坛子,喝了一口。于我而言,都是一样的。

 

tbc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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