荒田

【谢乐】三生烟火 02

卷二

 

皇城西北角有座大宅子,青瓦白墙,十分素净。只有布局依旧工整而恢宏,显出几分皇家气度。

 

这便是当朝七王爷的府邸。

 

那夜盛宴过后,七王便将那突厥王子带回了家中,就此安顿下来。那异族少年自打听过琴曲后便对这新拜的师父仰慕不已,然而他住过来已然大半月了,却是再也没见过谢衣。

 

七王素来节俭,家中也全然不似其它贵胄。廊柱没有雕梁画栋,墙上没有彩绘壁画,室中没有歌姬舞妾,甚至大白天的,连仆从都见不着几个。乐无异闷了几天,只觉得无聊之极。这日阳光晴好,他吃了午饭,便推开窗,懒洋洋晒起太阳。

 

不得不承认,师父的品味还是极好。府中屋舍多为单檐庑殿,清一色的青墨瓦片加上对称的结构,随意却不失庄重。乐无异所居之处称作卷雨楼,飞檐翘角,虽未逢雨,却也能想象出下雨时的婀娜。窗户正对的是人工堆叠的假山,听说石料是从遥远的太湖水底搬来,其中一块看起来尤为特别,瘦皱漏透,十分秀美。一旁有俊逸的行楷,题字曰为:美人腰。

 

假山之下睡着一池荷花。此时无风,透过窗框,那些碧叶红花像是出自名家丹青妙笔,凝住了午后时间。

 

乐无异摇摇头,甩去一些睡意,站起身走了出去。

 

池水清澈,冰冰凉凉,只见那花茎延绵入水,藕根连着泥,却也露出些白,乐无异来自西北边陲,又几时见过这个。他好奇地伸手去够,然而水光折射,看似清浅,却是极深,任由他侧身将整个手臂都放入水中,还是够不到。

 

可恶。他又往边上挪了挪,岂料重心一偏,他整个人不受控制,噗通一声便掉了进去。

 

王侯自是福泽深厚。即使乐无异从不会水,王府又人丁稀少,他也没扑腾两下,就让正巧经过的管家给捞了起来。一番折腾,他一边咳嗽,一边心有余悸地望了望那荷花池,默默抖了抖。

 

直到遭了这份罪,他这才又见到了他师父。乐无异擦了擦眼睛上的水,看见走廊上那人一袭白衣,由下人引着向他走来,脚步匆匆,不是他师父又是谁?

 

果真,师父行到他面前停下,低头看着他,似笑非笑的还是那副慵懒模样,好像刚才划过他面庞的担忧之色只是幻觉。乐无异此时倒来了气,心道这是个什么师父?徒儿落水了还这么不慌不忙的,即使不是徒儿,他也是个小王爷,就被他放在府中不闻不问,如此轻慢,莫不是摆明了晾着他?思及此处,他鼓起腮帮,气呼呼地瞪了师父一眼。

 

此时他湿淋淋坐在地上,浅棕色头发贴在脸上,长长的睫毛上还挂着水珠,看起来像是泫然欲泣似的,哪儿还有半分宴会上的威风样子。唯有一双眼睛锐利明亮,目光中的谴责之意令谢衣忍俊不禁。谢衣微微扬手,身后的仆从赶忙上前将他落下的外袍揽在手中。然后他蹲下身,接过管家递来的帕子,在乐无异脸上擦了擦。

 

乐无异未曾料到他会如此,一时不查,只得闭眼皱眉,含糊地抗议了两声。他想不对啊,本王的脸就这么给揉了?然而还没等他动作,谢衣便退开了,他语中带着笑意,半是认真半是调侃地说道:“小王爷大中午不睡觉,反倒来折我辛苦养的花儿。”

 

得得得,说到头竟还是他理亏。乐无异别过头,并不睬他。谢衣却也不在意,转头令管家拿了网,亲自挽起袖子捞起一段鲜藕,递去了给下人。

 

“吩咐厨房,做了给小王爷尝尝。”

 

一肚子火气仿佛就在这几句清淡话语中烟消云散,乐无异抬头看,谢衣正向他伸出手,一束长发随着身体的弧度落在眼前,在阳光下泛着柔亮的光。

 

“小王爷,地上凉,回房换件衣服可好?”

 

谢衣的手修长秀美,却布满薄茧,握上去粗糙而温暖,令人觉得安全。乐无异觉得耳朵有点发烧,满腔愤怒好像被一夕消磨,不管是云海浪潮,此时都化为水汽浮光,连埋怨都失了底气。他站稳身子,默了半晌,这才闷闷地说道:“师父,你叫我无异就好。”

 

那日他们一起用晚膳,算起来只是第二次相见,却也相谈甚欢。言语之间,乐无异才知谢衣留了许多乐谱文集给他,本欲令他自行研习,岂料他虽汉话说的好,字确是不认的。谢衣这才觉得自己疏忽,此后日日悉心相教,却发现这徒儿头脑伶俐,心思却豁达,竟是个难得能与他说话之人,于是对他越发爱惜。

 

除却乐律,谢衣偶尔也会指点他些诗书丹青,然而比起这些,乐无异却更擅博弈。没教几次他便能与谢衣平上几局,这对谢衣而言可谓是个惊喜,自此二人又多了许多乐趣。他们常常在落着雨水的屋檐下对弈,喝茶,聊聊天南地北。谢衣自不必说,乐无异却也见识广博,年纪不大,却走过无数山水,有些新奇见闻,连谢衣听了也觉稀罕。

 

他还说他有一座小城,那里风沙很大,可民风淳朴,人民好客而善良。大家都很喜欢他。

 

谢衣便随口问:“无异可会想家?心中可有怨言?”

 

“怎么会呢。”乐无异摇着头笑,那笑容开朗明亮,像盛夏焰火。关山万里,大漠遥遥,这个不过十几岁的少年,独身一人,只带着他的骄傲,孤零零被留在这异国他乡,不知何日能归。可他却全然不在意似的。

 

“我们那里几年大旱。我来了,大唐才会相信我们的忠诚,才会给我的族人粮食,我的族人会过很好,我也过得很好,这有什么好怨的。”棋盘轻响,他又下一子,“不说这个,师父,你是皇帝的叔叔,怎么看起来还没他大?”

 

“无异以为呢?”谢衣扬起嘴角,手扶广袖,将白子落在盘上。

 

“我听说你们中原皇族吃仙丹?真的假的啊......”

 

“无异以为呢?”

 

“师父总是这么神神秘秘的......不过我看师父的样子,还挺真的。”

 

“哦?”谢衣挑眉笑了。“那无异也吃一颗?”他将一枚黑糊糊的东西递去徒儿唇边,好笑地看着徒儿神色犹豫,苦着脸咽了咽口水。“怎么?怕为师要下毒害你不成?”

 

乐无异闻言,像是英勇就义一般,伸了伸头,用牙齿衔过那东西,含入口中。那一瞬间的表情精彩极了,五官扭成一团,眼泪都落了下来。谢衣却偏过头,掩住口鼻,无声地笑。

 

“师父......这是啥......?”

 

“梅子。”

 

谈笑之间,他们一人还不懂红尘世事,一人早已生死见惯,却都未曾掩去半分真心。眼前这个英勇善良的少年,是他的徒儿,也是西域送来的人质。既有此一举,则说明唐皇与突厥可汗的信任已然难以为继。边疆也许不会平静太久了。谢衣看着天边流云,随风涌动,如同未知的将来一般难以预料。古人有言,死生亦大矣,而不得与之变,虽天地覆坠,亦将不与之遗。千万种际遇,最终不过长歌当哭,留与后人说。

 

“不如玩个尽兴吧。”他说。

 

“师父,这次徒儿先走,那么就请赐教了。”

 

TBC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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