卷十三
入冬后天气骤然转冷，草木凋零，繁盛帝都也难免显得肃杀。午后刚过，小摊贩们也都赶着回家了。只有三两乞丐百无聊赖坐在街边，捧着碗里的几枚铜板，无处可去。
青衫人面无表情从天牢中走出，飘逸衣摆一路扫过青石长街，径直踏进一间冷清的酒馆。他静坐了许久，才长长叹了一口气。
谢衣啊谢衣，你们师徒便都是这样固执的个性，真是死到临头都不知何为畏惧。可你那徒儿若是真的死了，我又如何向你交代。
他缓缓将酒送入口中，思量如何更改部署。本已做好将乐无异假死之后的身体替换下来，再将他雪藏等谢衣回来，可他却没料到，事到临头，竟是乐无异不肯了。他说，他是一国王子，不能这样死的不明不白，招致两国交战。若是他肯等等，也许便能调查清楚太子之事，避免战事。更何况若是这样不明不白消失了，也就坐实了与唐国妃嫔有私的罪名，更是断然不可。他宁愿满身骄傲赶赴刑场，也不愿为了苟活几日放下尊严。
叶海也问过，那你可曾想过你师父？他又当如何？可乐无异只是失神了半刻，便轻轻笑了。虽然苦涩，可更多的是不舍。他犹犹豫豫安慰着他，也安慰着自己。他说：“如果我不在了，师父还会遇到更好的弟子，比我听话的，不会总惹事儿的。会有这样的徒儿陪着他，怕是比我好多了。”直把叶海气的甩着袖子走了。
酒馆后面的小巷内，几个披着黑色斗篷的外乡人正用旁人无法理解的语言交谈，他们有的面色凶狠，有的满眼忧色，最终还是被一人沉声压下。那人将手中的计划图分给众人，便将他们遣散了。之后他望向天牢的方向，微微抬起头。
一双浅金色瞳孔隐含杀意，在斗篷之下越发幽深而神秘。
“弟弟，我会救你。”
三日之期很快便到了。乐无异有些晃神，这就要去死了啊。果然，还是没有等到师父。多少还是觉得有些可惜，还没来得及让他知道他喜欢他，不过也还好，还未来得及在他心上留下什么痕迹。但愿师父会快点将他忘记。
他坐着囚车，晃晃悠悠被押去法场。然而在被带到刑台上时，他还是被吓了一跳，从没想过自己这么重要，竟要皇帝陛下本人来亲自监斩。
他微微低头，算作行礼。
皇帝轻扯嘴角，向前倾身道：“乐小王爷，你可还有什么话要说？”
“陛下，无论你信或不信，我与王美人并无苟且之事。而太子殿下，我虽也对他不满，可我并不与行刺之事相关。”
“证据确凿，也由不得朕不信。”
“我也知陛下不信，说与天下知罢了。”他环视一圈围观众人，竟笑了。
“还有吗？”
乐无异摇了摇头，退了两步，再次躬身一礼。皇帝挥了挥手，兵士便将他推去侩子手那里。
被斩首还真是凄惨啊，乐无异抖了抖。刚才侩子手一口酒喷在刀上，溅了他一脸，让他整个人都想要骂娘。身首异处也就算了，还要被忍受这彪形大汉的口水。大唐有些时候也太不人道了，说好的礼仪之邦呢。算了，还是想想别的吧。
他偷偷抬眼张望，周围除了森严的卫兵，还有些好奇的百姓。他们距他很远很远，估计连脸孔都看不清。他们就不怕看了这种场面会做噩梦吗？乐无异刚才的豪迈已荡然无存，此时他只觉得匪夷所思，根本忘记了若不是有这些人围观，他连向天下交代自己是无辜的机会都没有。
忽然，人群中有熟悉的身形闪过。虽然根本看不清脸孔，可那斗篷的样式他再熟悉不过。那是他成年时父王为他特地做的，与哥哥的那件一模一样。
“时辰到！斩！”
侩子手拖长了声音，猛然拉回他的思绪。他来不及反应，只觉得一阵风儿卷着刀锋直直袭向他的颈，让他浑身汗毛都竖了起来。
“啊！！！”他大叫出声。
耳边有人和他一起叫，紧接而来的并无疼痛，却有接三连三金属掉落的声音。
哥哥！？
马蹄声由远而近，乐无异猛地睁开眼睛。
侩子手捂着手腕在一边哀嚎，大刀落在地上，旁边还落着一把唐刀。
那是，忘川？是师父的佩刀。
暗紫大氅从他眼前飘过，挡在他面前。
“师......师父......”
四下像是死一般的寂静。他甚至听见皇帝陛下一步一步走下台阶，头顶珠帘碰撞的声音。
“好，好，好。”低沉的声音似乎还带着令人惊悚的笑意，“皇叔时隔多年，身手依旧如此敏捷。只是皇叔这是何意？”
乐无异整个人都惊呆了，这短暂的静默简直耗尽他所有心神，令他焦躁又不安。他正要说些什么，却忽然眼前一空。
谢衣竟直挺挺跪下了。
“皇叔你......”皇帝也震惊极了，面前这人从前按照辈分不曾屈膝，之后连出现都很少出现在他面前，而如今他什么也不说，就这么弯下腰身，一如往常那样平静地看着他。他忽然觉得有点不能接受。
“臣半生戎马，毁誉加身，虽称不得忠勇，却着实挂着不少军功。臣从前从未向陛下讨要过什么，如今......”
“你想朕放过他？”皇帝忽然像是烦了，开口将他打断，指了指乐无异，脸色明暗不定。
“请陛下成全。”
为什么还是这样冷静的声音，还是这么淡漠的表情。皇叔啊皇叔，你到底心里在想什么？为了一个突厥人，你竟与朕讨价还价？
“谢衣，你想谋反？”
皇帝的声音越发凌厉，众臣噤声，不乏一语。正是如此，谢衣的声音越显得清晰。
“陛下明鉴。臣并非与突厥有何瓜葛。只是此人......”这时，乐无异才看见了他的脸，满是风霜，却挂着清浅的笑意。“此人是臣一生钟情。”
心脏好像在这一瞬间停止了跳动。乐无异觉得全身力气都被抽空了，简直要忘记怎么喘气。师父刚才说什么？还是他已经死了？还是在做梦？他微微张着嘴，难以置信地看着谢衣的背影，像是被冻住了一般僵硬。
皇帝也像是受到了不少惊吓，他沉默半晌，复又开口，声音似乎也平静了许多。
“朕竟不知皇叔......罢了，既是皇叔所求，朕便准了。”
一旁的宦官见状便喊摆驾回宫，皇帝转过身，在众人簇拥下离去。谢衣这才将乐无异拉住，仔细看了看，乐无异甚至能感觉到他的手微微颤抖。
差一点就失去他了。若不是他收到关于突厥人出现的线报就即刻返回，怕就真的赶不及了。明明做好了万全的准备，这孩子却偏不肯配合。如今将他吓得一身冷汗，他却眨着一双无辜的眼睛，讶然盯着他看，痴痴傻傻的，不知在想些什么。
“师父......？”看着谢衣的眼神越来越深沉，乐无异不由得开口唤他。尾音却还没出去，就被一把扣住后脑。唇上有温热的触感，他瞪大了眼睛，眼前是师父放大的脸，口中有什么在不断搅拌侵袭。
师父的睫毛好长哦......他这么想着，也缓缓闭上了眼睛。
